讨论这些问题,需要专文,我们现在来试着剖析右老的书法艺术。
纵观右老书法,可粗略分为两个部分:以大字魏碑体为首的行书和以小草为基础的草书。细分的话,还可以将《标准草书》从小草中分割开来。因为《标准草书》与右老形成自己风格的草书还不是一码事:共收集了东汉末年起到清代154位书家的字迹作为母体的1027个字,以千字文内容为书写对象。这里有王羲之223字、释怀素136字,其余各家不超过一百字。在草书传统中,有集《王羲之草书诀》,此本即根据古帖《草诀歌》影印;还有一本为明代韩道亨著《草诀百韵歌》,书写内容与《草书诀》略有差别。清·王世镗《稿诀集字》分缕条细,又有楷书释文,也为书界所熟知。
那么,右老到底要干什么呢?“其结构之巧拙,使用之难易,关乎民族之前途者至切……求制作之便利,尽文化之功能,节省全体国民之时间,发扬全族传统之利器。”原来右老的初衷,是要实用,等于是要普及草书。这与右老“计利当计天下利,求名应求万世名”的理念相一致,右老的理念贯穿他的一生。公元1932年,右老五十四岁,即发起创立了标准草书社。公元1936年,《标准草书》由上海汉文正楷书局出版,正试与读者见面,之后共修订了九次。手中有一本,为上海书店出版,可以窥见右老于草书所下工夫之全貌。关于草书,粗略分之,为章草、今草、狂草。右老喜欢草书,对此所下的工夫,非一般草书家所能比拟。他学草书,每日仅记一字,两三年间,可以执笔。
草书普及,这太难了。在汉语使用现行拉丁化拼音方案之前,还有一套拼音法,像是文字的部首,已经记不得几个了。即使普及汉语使之全民精通,也是件难事,何况是普及草书。有个文化学者据此说,于右任的《标准草书》想普及草书只是个人良好的初衷,言外之意是《标准草书》没有什么价值。即以我“没有书法中人涉书法之深”的理解,于右任功莫大焉。无论张芝、张旭、怀素也好,王羲之、王铎也罢,他们的草书形态各异,然而,读了释文就会明白,草书还是有它的内在规范的。当然,草书普及是不可能的,就是专门的草书家,所作草书,若是基本笔画都能够基本符合草书规范,已经不错了,何况书法之外的人乎!
右老行成自己风格的草书,与历史上所有的草书家都有区别,即能省的笔画,一定会省略,又不会让你读他的草书一脸的茫然。即使是偶有看不明白之处,仔细分辨,也会有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。右老草书的举重若轻,来自他对草书的烂熟于心。学者若是不慎察而蹈其皮相临摹,一定会出现散漫之疾,是学于书不得不察的。
右老又是碑学大师,收集碑石众多,所收碑石中,东汉蔡邕所书丹《喜平石径》尤其珍贵。毫无疑问,右老的另一种书法形态是行、楷书,即是魏碑体书法部分。魏碑刻石,以《龙门二十品》被世人奉为圭臬。碑学兴盛的年代,一窝蜂的学刀痕,写的字歪歪扭扭,仿佛扛着泰山般沉重。尤其捺脚,写得像是只伸出来没有洗干净的脚丫子一般。诚如沙翁所说,“以柔软的毛笔去摹习方俊的刀痕”,显然弊端多多。据沙孟海考订,即以狂炒的《龙门二十品》而言,写手高而刻手也高的并不多,大多是写得好而刻得不好或者写得不好刻得也不好,甚至根本没有书丹直接刻石,乱凿一通,如何便通通叫好。
右老之魏碑功底,可在1927年撰文书丹的《佩兰女士墓志铭》看到端倪。整饬大方,并非仅仅临摹魏碑,甚至还带有赵孟頫的温柔敦厚。尤其是右老的大字楹榜,写得落落大方,历史上如此潇洒的魏碑,恐怕只有右老了。他将魏碑行书化,又糅合了楷书的意趣,真的是碑帖结合了,让那些嚷着自己的书法是碑帖结合的书家,不免显得假惺惺而辛苦万状。如果我们不带任何偏见,以赵之谦和于右任类似的书法作比较,从外部特征就可以看到,赵之谦写魏碑辛辛苦苦,于右任写魏碑举重若轻,这就是我们称赞于右任的非理论化的原因所在。
不要误会,以为我贬斥赵之谦而抬高于右任。赵之谦有一幅楷书曰:“不读五千卷书者,无得入此室。”尽管他说这是受别人之嘱书的,谦虚地说仅仅可以粘壁,并非自我标许,我们还是认为这里肯定有银子。可见,成为赵之谦也非易事,他是有学问的,也非可等闲视之。在碑学上,我对赵之谦碑学的高明处择机会另行文。在此小文中,我欣赏邱振中教授对赵之谦的评价:“赵之谦对笔法的驾驭能力是不能否认的……过于强烈的创作意识几乎使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完全变成一位匠人,而他真正的艺术才能却只有在远离艺术的场合中展现。”
这个观点颇和我意。其实还不仅仅是赵之谦,其他书家也多有此等状况。即以书学史论,传世高古之法书,也莫不是如此。我在其它文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,就是“非书法的故意”。但是,从案上观到壁上观,毕竟是趋势。再乞米的话用无线电话了,想得到颜真卿们的乞米帖已经是非分之想了。
那么,到底为什么呢?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形态呢?来路不一样,赵之谦崇尚碑学而不能自拔,于右任崇尚碑学而可以从另一面看待它,即参照帖学,与历代非魏碑大家相比较而又避免再度孱弱。更为其他碑学家不能到处,则在于右老曾经作标准草书。他没有误入碑学的白虎堂,是他在碑学的庭院里转悠了很久,爱之,察之,收集之,考之,辨之,再予以化解之。其实所谓碑学,我们通常意义上指的是北碑,或者具体到魏碑。依我愚目看,若是辛辛苦苦分辨写手高低,千辛万苦从刀痕中寻找毛笔的运动,还不如直接到李邕的《麓山寺碑》里查看呢!虽然欧阳永叔说邕书未必独然,可是毕竟然也!这是另一个话题。右老之重视北碑,还不仅仅为了书法,拯救文物为民族效力,是其“匹夫有责”式的信念。即以前文所说的《熹平石径》,花费银两几千。只此一项,即为功德无量,何况,右老收集颇丰呢!
于右任成为书法大师,到底归于他的天赋,还是勤勉?还是他的学问,亦或是不凡的生命轨迹?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经说,总觉得唐以后的书法缺了点什么,邱教授说是那点匠气。这很难有统一的说法。台湾的于大成先生说长峰羊毫不能使用,使用了长峰羊毫书法会很糟糕。可是,林散之就用长峰羊毫写出了那等字。而沙孟海则一般用短锋,在书写的过程中,笔锋烂叽叽四处开叉,依然义无反顾地写下去,写出了浑然法书。而于右任则是在黑白分明的两极挥洒,标准草书或者归结到他的草书,与北碑行书创作肯定不是一样的用笔,在他那里并没有水火不相容。这就是右老的过人之处,也是他让我们不能忘怀的所在。
美髯公于伯循右任老给我们留下了一片广阔的天地,他重重地挥一挥手走了。苍松翠柏环绕,高山之巅,一位巨人在望大陆。何时我们能够看到,他的灵柩在礼炮五声中起航,与他的发妻合葬于三原。起码现在,我们能够做的是,瞻仰右老的书作的同时,在心中响起那隆隆的炮声:一则为功勋,一则为教育,一则为新闻,一则为诗文,一则为书法。中华赤子于右任还没有安息,他的情深意切的诗所言之志还在飘荡,终究会有一天,我们在晚风中低回惋唱:右老你回来了,伏惟尚飨!尚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