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大教授何怀硕谈:中国艺术批评
艺术商业化的危机
自古以来,艺术常常成为“权力”的奴婢。有至少三个“强权”,宰制了艺术的命运。依序是:宗教、政治与商业化。
在宗教统治一切的中世纪欧洲,艺术是宗教的奴婢。千篇一律以宗教的思想为内涵,以宗教的历史与故事为题材,艺术成为宣扬教义的工具。当政治成为独断的势力,艺术换了主题,也换了题材,完全臣服于政治教条。虽不能说在宗教与政治的威压之下,完全没有杰出的作品,但基本上,绝大部分,艺术失去了广袤的自由天地,也不允许个性与独创性的发挥。千人一面,众口同声。艺术只是宣传品,是权力的附庸。
现在改革开放,每个从事艺术的人可以自由创作,但不幸遇到资本主义全球化所带来的空前巨大的商业化大潮,艺术被卷入商品化的时潮之中。这个危机,是艺术有史以来更巨大、更彻底、更难以抗拒与逃避的危机。因为在宗教与政治主宰一切的时代,艺术家创作是“被动”而为;而商业化的时代,因为艺术家在竞争中有利可得,差不多都“主动”投入。为金钱而创作,艺术便走向僵死之路。
今日世界最大的危机,是精神价值的崩溃。美貌、青春、肉体、爱情、爱心都可以成商品,可以出卖。导致精神价值、道德伦理与人的尊严的堕落。艺术也是一种精神价值。一首诗、一张画无法马上估量其商品价值,因为精神价值是无法量化的。艺术作品要经过许多评论家研究、评介,名家品题,大众的欣赏、确认,在时间的淘洗中彰显其艺术价值。但在急切而功利的当代,一切要以商品来交换商业价值,所以有艺术公司、画廊、经纪人、拍卖公司来操作,各方以求取利益为目的。艺术价值遭到扭曲,其市场价格则追求最大化的利益,极尽夸大、哄抬甚至诈欺炒作之能事。经由各种宣传技巧与速成捷径“成名”的艺术“明星”,其作品不经艺术批评的检验,不经大众的欣赏与确认,也不经历史与时间的考验与淘洗,完全以“市场”的行情为标准。有些画家因为市场行情看俏,匆忙赶画,油彩未干已出现在画廊墙上待售。“艺术商品”与“期货”、“股票”的投资、炒作越来越相似。当代艺术空前的商品化,导致艺术根本的异化。
艺术批评:在艺术商品化中死亡
“艺术批评家”这种“物种”在当代已经无法存活。其情形与北极熊及许多生物濒临绝灭相似。
本来艺术批评是极严肃的工作,批评家要有相对广博的学识(艺术史、文化史、社会、心理等知识),有自己的美学观念与艺术理论,还要对所批评的艺术品有专业的研究(不可能有天下各种艺术门类都精熟的批评家。例如雕刻、油画、水墨、书法、建筑、壁画等不同领域与对象都需要专门的研究。没有“万能批评家”,有则必为江湖术士)。此外,对不同艺术产生自不同的文化、历史与传统,也要有特别的研究背景(如书法、水墨之于中国文化;印度雕刻之于印度与希腊文化;法国印象派油画之于欧洲近代文化等等)。不是一般漫谈艺术的写作者都可以胜任艺术批评的写作。
近百年来从现代主义、后现代主义到当代艺术,原来的艺术生态环境已经崩坏、裂解、溶混、变质。西方自二十世纪初,艺术内部产生裂变。近代西方欧美成为强权,不仅在政、经、军事上称霸,其意识形态,包括艺术不断扩张、渗透,以“全球话语”、“普世价值”、“全球化”、“国际前卫艺术”、“当代艺术”冲击、引诱、蛊惑非西方世界,以统制全球为目标。东方七零八落,唯美国艺术马首是瞻,已超过半个世纪。现在的中国艺术,主体性与独特性岌岌可危,全盘西化成“先进”的指标。这一场艺术的“大革命”颠覆并摧毁了一切的规律与种类的界域。以任意、混乱、怪诞为突破、创新、自由。没有东西方之分(其实是西方艺术的全球化);颠覆了平面与立体、艺术媒介中材质的统一性、艺术种类的不同独特性等差异;否定了艺术的基本训练的必要性;人人可为艺术家,任何怪异的形式都是新艺术。其混乱与虚无,与当代人间社会男女可变性,颠覆了性别的界限;同性婚姻,颠覆了夫妇与家庭的定义与本质;“橘子汁”的饮料中没有橘子成分、“豆浆”中没有黄豆成分、“松露巧克力”中没有松露成分(都是化学物质合成)等当代商品一样,反映了当代文化的虚幻与“真实的缺位”。
面对当代艺术的异化,加上商业化,艺术批评无可施其技。而当代艺术活动之普遍活跃,商业艺廊大增,艺术市场之热络,艺术评论形同“产品促销”广告的文宣。产品的出品人(即画家)以优厚的稿费为报酬请评论家写文章(这等于当代文人无顾忌地出卖节操),所得到的当然是夸大的颂扬或转弯抹角、过分溢美之词。报刊杂志刊登作品多要画家付费,而只要有摇笔杆本事的人,都可成艺评家。真正的艺术批评已寿终正寝,良有以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