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朴初先生(1907—2000)安徽太湖人,西泠印社第五任社长、宗教活动家、书法家。出生于书香门第,自幼酷爱诗词及书法,早年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。长期从事佛教和社会救济工作,1952年发起并组建中国佛教协会,并一直担任协会的领导工作。1992年起任西泠印社第五任社长。长期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、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等多项职务,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国务和宗教活动家、诗人、书法家。著有《片石集》、《滴水集》、《佛教知识问答》等。今年是赵朴初先生逝世十周年,再次看到他的墨迹,回想他一生与书法结下的深深缘分,不禁勾起了人们无尽的回忆。
与沈尹默诗词唱和
1965年7月,沈尹默曾送给赵朴初一本他的著作《二王书法管窥》和自己的书法作品。沈尹默的书序中有这样的话:“顷得京中友人书,说及马路新闻,《兰亭》自论战起后,发生许多不正当的地域人事意见,分歧揣测,仍用前韵,赋此以辟之。”“《兰亭》自论战起后”,指这年沈尹默和郭沫若争论王羲之《兰亭》真伪问题。郭沫若等人主张王羲之《兰亭》系“伪托”,沈尹默等主张“非伪”。因为康生查手,问题复杂了,不少人作壁上观,所以沈尹默说:“发生许多不正当的地域或人事意见”。沈尹默知道赵朴初不会趋炎附势,所以继续和朴老诗词唱和。接沈尹默书后,朴老细读,发现虽仅仅是论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法,却累积了沈尹默平生关于书法的心得。沈尹默认为,运腕中有辩证法,凝神憋气,其实也是养生之道,这个思想,与赵朴初一贯写书法的心得正相一致。在次韵七律复寄一诗中,赵朴初吟道:好凭一勺味汪洋,剖析精微论二王。运腕不违辩证法,凝神自是养生方。功深化境人书老,花盛东风日月长。一卷感公相授意,岂止墨海作津梁。
赵朴初知道沈尹默此时有来自康生的压力,但他仍赞扬沈尹默的书法以及论作,还充分肯定了沈尹默的人格,给了逆境中的沈尹默极大的温暖。
赵朴初一向尊敬长者,既写了受书答谢诗,又写《菩萨蛮》答谢沈尹默赠墨宝之情。沈尹默平常事多,仍然用草书写毛诗。在其书法论作中,毫无保留地将其半个世纪的研究经验,传之于世。但赵朴初知道,对于一般人来说,仅掌握书法的要诀还不够,最重要的是平常多练习,才能有悟性。其词云:“先生事理能无碍,力扛九鼎饶姿态。章草写毛诗,横天笔一枝。骊珠辛苦得,不惜倾腔说。行止本同时,凡禽未许知。”“不惜倾腔说”指沈尹默不保守,“凡禽未许知”指一般不用功的人未必能理解其意。
1972年春节期间,赵朴初收到上海的老朋友张重威的信,信里还附有沈尹默赠给他的六言诗墨迹。见了遗墨,赵朴初的心情沉重起来。沈尹默在“文革”开始前,还和自己唱和作诗,可谓把自己视为知己。大约在1966年,沈尹默得了肠癌住进华东医院。医生只说是肠梗塞,并在春节为他做了手术。但老人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关,遗憾地去世了。放下张重威的信件,赵朴初走进小院,满怀感情,吟了和沈尹默六言诗韵二首:
妙趣天真烂漫,笔歌墨舞当时。陈迹又成陈迹,须眉别梦依稀。
沧海三成绿圃,神州始展蓝图。拭目一新北大,寻声无复南元。
“寻声无复南元”,是指沈尹默的声音,已经听不见了,大地空阔,剩下的,只是赵朴初对老人的敬意了。
进入新时期后,赵朴初还经常谈起自己和沈尹默的诗词唱和,引为乐事。他对旧诗的看法也很新奇,1987年夏天,赵朴初在中国作协的演讲中就说:“我与郭沫若同志、沈尹默先生,俞平伯先生是相识,他们几位先生都比我年长,我与郭、沈老都有唱和。我有时还写些白话诗,但是我没有看见他们几位先生写白话诗。至少我认识他们以后,他们三位老人都是写的旧体诗。这不能说他们是后退,而是他们在诗歌艺术的认识上有了进步。”
与林散之由墨结缘
1972年初冬,书画家田原为《人民中国》杂志创作1973年插页版画12幅。当时正是“文革”后期,中国书法界处于萧条状态。日本书法界甚至认为,中国书法已无指望,振兴书法之责,应落在日本人的肩上。对此,田原和编辑韩瀚等努力组织了一批当代中国书法家的作品,想展示一下中国书坛的实力,为国人争光。
这天,韩瀚收到南京亚明寄来的林散之草书《东方欲晓》,看后大为倾倒。他想起明朝的沈周形容黄庭坚的草书有“笔力恍惚,出神入鬼”之妙,如果将此话用以形容林散之的草书,或许也很确切。韩瀚玩味了半日,喜中掺忧。他很担心当时革委会的头头不识草书,而否定林散之的作品。为了让作品顺利入选,韩瀚想出了一个好办法,请当时在京的书画界权威人士赵朴初、启功、郭沫若等评定,倘若他们一致说好,就没有问题了。韩瀚小心翼翼拿了林散之的书法,先到西直门小乘巷的启功家。启功见了果然大惊,他没有说话,脱下帽子,连向书法作品鞠躬三次。启功的态度给了韩瀚极大的鼓舞。此后韩瀚去南小栓胡同赵朴初家。赵朴初见了他十分高兴,将珍藏的空海《风信帖》拿出来给他看。韩瀚这时说出来意:“我今天来,是请你看一幅字。此公林散之,是你的大同乡,安徽和县人。”
林散之1898年11月出生于乌江小镇,时年74岁。他16岁学习唐碑。师从黄宾虹学山水,曾立志游历山川,行越七省,跨涉一万八千余里。“文革”中林散之到澡堂洗澡,不慎跌入开水锅中,烫伤面80%以上,九死一生。此后,他作诗书画,常署款半残、半残老人、聋叟。赵朴初不知道客人卖什么关子,笑着说:“我不知道他。”此时韩瀚才缓缓将林散之的作品拿出来请赵朴初看。和启功一样,赵朴初站了起来,站在作品前,仔细端详。等韩瀚收好林散之作品,赵朴初微笑着说:“此老功夫至深,佩服!佩服!请代我向林老致意。倘能赐予墨宝,朴初不胜感谢!”
得到启功、赵朴初两大书法家认可后,韩瀚又带了包括林散之在内的20幅作品去前海西街郭沫若寓所,请郭老审阅。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一起观赏,不时发出“好!”“很好!”的赞叹。根据郭沫若、赵朴初、启功等大书法家的意见,1973年1月号《人民中国》书法专辑出版时,林散之的草书摆到了第一页。林老草书受到了中日书法家的赞美。从此林散之的名声鹊起。
此后,林散之和赵朴初开始了交往,并时常吟诗唱和。1984年11月的一天,林散之到北京拜访赵朴初,赠送了自己的书法集。林散之长赵朴初十岁,那年已85岁。林散之告辞后,赵朴初吟五绝《题散之先生书法集二首》,赞美林散之的书法,其一云:
散翁当代称三绝,书法尤矜屋漏痕。老笔淋漓臻至善,每从实处见虚灵。
此后三年里,林散之每有诗、书、画新作屡屡赠给赵朴初。赵朴初得到林散之的赠诗后,曾次韵奉和林散之七律。1989年12月6日,林老去世后赵朴初集半山句作林散之挽诗“雄笔映千古,巨川非一源”,对林散之的博学多才作了高度的评价。赵朴初一辈子写行楷,晚年也学写草书。林散之曾说:“余十六岁始学唐碑;三十以后学行书,六十以后学草书。”赵朴初很赞成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。